但凡天才,总是不免要面对内部与外部的危机。天赋的异秉,丰富的情感,敏锐的感触,深入的思考,代价是感知比常人更多的困惑与痛苦,因此他们每每敌视这个世界——至少难与世界妥协,也因此遭到世界的敌视。苏轼在《贾谊论》里说:“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可谓一语断尽。李贺、叶芝之夭亡,凡·高、海明威之自绝,大抵皆出于此吧。
苏轼自己,就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他完全知道天才的危机,在这篇文字里,他检讨了“天才”的缺点,认为他们的抑郁不得志很大程度上乃是咎由自取,一如贾谊。贾谊二十出头就被文帝召为博士,不到一年被破格提为太中大夫,文帝还想把他升擢为公卿,遭到群臣强烈反对,说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最后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贾谊遭到忌恨,无非是年纪太轻,才华太高,升迁太骤,打破了庙堂原有的平衡,又试图着手进行“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这些有动摇国本嫌疑的改革。他少年得志,不懂得隐忍待时的道理,一遭挫折,又不免过于自怜。就像苏轼批评的:不善处穷。所以再也没能恢复文帝对他的信任,转任梁怀王太傅后,因为梁怀王坠马而死,他悔恨没有尽到责任,哭泣岁余而终。苏轼在《论》中说他:“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真是说透了天才们的毛病。
他提出与此相应的人生对策,自然是“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爱其身”,“谨其所发”,事实上,苏轼自己就是这么做的。诗僧参寥曾经在给苏轼的挽诗中说:“峨冠正笏立谈丛,凛凛群惊国士风。却戴葛巾从杖履,直将和气接儿童。”在苏轼身上,刚烈与温和的性情被完美地熔铸在一起。他持入世之节,怀出世之想,学释学道,热衷养生,一生无论如何颠沛流离,都恬淡处之,就是尝试去解决个人与世界的矛盾,达成自由与圆融。
他最终活到64岁,也算是一种成功吧,但是这也不意味着他完全解决了矛盾。如果真的能够做到与世界完全妥协,那也就不是他了。所以他始终还是政治派系恶斗里的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不断受到攻击与诬陷。他自知“受性刚褊,黑白太明,难以处众”,按照他侍妾朝云的说法,叫做“一肚皮不合时宜”。
临终前不久所作《自题金山画像》上,他写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正是他动荡一生的写照。
不过《贾谊论》的重点不仅在于探讨天才自身的缺点,更多的是代天才发出对世人的哀告,只是这一层意思,他说得更委婉罢了。他花了很多笔墨来批评贾谊的缺点,一句“深悲生之志”,才是他写这篇文章的动机。他说:不是才能难得,而是自己把才能施展出来实在困难。希望君主如果得到像贾谊这样的臣子,就该知道他们有狷介的操守,“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博弈论创立者纳什,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颁奖委员会最终力排众议,把奖项颁给了他早年取得的成就。主席林德贝克认为:持反对意见的人提出来的理由,比如纳什是一个数学家,在四十年前就对博弈论失去了兴趣,患有精神疾病,都是与主题无关的东西。……“总之,拒绝向一个从学术角度上看最应该得奖的人颁奖,是毫无理由的。”如今通过电影《美丽心灵》,世人才熟知了这一段传奇。
这种传奇,在如今中国的环境里,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发生?当一个人的才能完全被量化、细化、物质化的时候,那些有缺陷的天才如何获得生存和发展的机会?
总之,天才必有缺陷,生存能力可能比一般人还不如;天才要磨炼自己,社会要宽容天才。其实,“天才”并不容易定义,合时宜者不是天才,天才者不合时宜,最要命的却是没有天才的才情,却有天才的毛病,以闹闹不合时宜来表示自己是个天才。相比之下,真不如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的好。但是,社会多一些宽容度,容忍一些异端的存在,却是产生天才的土壤。这一点,准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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