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其一生,吴先生是个文艺青年,学不会老成与世故,而他这一辈的文艺青年大抵热烈而刻苦——
我没有受教于先生的荣幸,仅得一次拜访,此外是在三四次众人的场合望望他。“文革”前,吴先生初露锋芒,我小时候在美术杂志看见他去西藏的风景写生,但不太听人说起他,更不知他的留法的资历:60年代情势,一切文艺讲革命,他的画风是不被宣传的。“文革”后吴先生声名大噪,因为人人期待新权威,美术界忽然发现我们还有一位正当盛年的留法画家,而他有见解,敢说话。“文革”甫歇,美术评论尚在口齿不清批教条,他就一反唯物论者“内容决定形式”的官式教条,坚称“形式决定内容”,影响至今。
其时吴先生五十多岁,如许多靠边复出的老画家一样,到处请去给宾馆画大画。有一天晚上中央美院请他来给师生做讲演,那时没话筒,他几乎句句叫喊,苏南口音,词语简洁,高声历数十大美学问题,此刻我只记得一条:“美”不是“漂亮”,“漂亮”不是“美”!此前“文革”,哪有人这样子说话呢,我当即“神旺”,心想,这么明白的真理我怎么不知道啊!底下掌声雷动。讲完后,吴先生目光炯炯扣紧自己的左右手,向前平伸——不是武林打手的那种抱拳——对全场每一角落频频致意,好像预备捉牢台下所有人的臂膀,颤动着,摇撼着:我又看得“神旺”,心想,留法前辈到底不同,我怎么不知道这等漂亮激昂的手势呢!
圈子里传他语惊四座的段子,我猜都是真的。譬如90年代为纪念中国美术馆成立多少周年,老少贤集,轮番捧场,待吴先生上去,却说;我们这样的大国,这样的美术馆,我感到可悲!—这“可悲”一词,必要以他的宜兴口音说,音同“苦拜”,且要狠狠的口齿,断然念出来——又譬如新世纪初全国美协主席职位出空,他是无可置疑的前辈,候选大佬之一,结果又说煞风景的话,弄得四座哑然。他说:我要是出任主席,头一件事,美协解散!这“解散”一词的宜兴腔,音同“加塞”,倘若狠狠地念,便十足吴冠中风神了。
初到清华美院那年,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袁运甫先生,还有我,算是开始招收博士生。待吴先生由人扶进来,请他给墙上十几位考生作业评几句,他颤巍巍巡看一遍,毅然说道:“我一个都不招!”“那么,吴先生您看是不是给打个分呀?”他应声叫道:“最高60分!”
我曾有幸见识过几位吴先生的同代人,杭州艺专,北平艺专,多有类似的耿介而强硬,可见民国出道的艺术家大致性情毕露,不看人脸色的,即便后来给整得不像人样子,熬过浩劫,一朝出头,脾性还是在,只是如吴先生这般不改其初,到老一贯,委实少见的。如今吴先生一去,言动周正的角,色们总算松口气:这样地不留情面,给人难堪,实在是时代面前太不识相了:譬如中国的美术还不如非洲,譬如画院应该统统关闭,譬如一百个齐白石不抵一个鲁迅……每出一说,总有若干评家长篇大论结结巴巴反驳他,但他的资格摆在那里,芸芸众家究竟拿他没办法。
终其一生,吴先生是个文艺青年,学不会老成与世故,而他这一辈的文艺青年大抵热烈而刻苦。老同学孙景波70年代随吴先生在云南写生,说他画完收工回住地,天天亲手洗画笔。洗笔多烦啊,他却喜滋滋。袁运生先生与吴先生相熟,说“文革”后去他家看画,每一幅竟用报纸小心包好了,藏在柜子里,一幅幅取出,拆开,看过了,又仔细包拢放回去。这样地小心翼翼而善自珍熏,也是一种过时的美德吧,此外的代价,是吴先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大约是10年代末的某次夜谈吧,老人对运生几位说了些归来之后的大不平。翌日清早,竟来敲运生老师的门,神色俨然,再三叮嘱,大意是:昨夜谈话没有录音吧?千万不可外传啊!
原中央工艺美院,今清华美术学院,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是最可骄傲的两位老前辈,一位来自延安,一位去过巴黎。今年一年,他们先后停笔休息了。
以上是我对吴先生的零碎的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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