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到加尔各答,打了辆车直奔萨德街。
在玛丽亚旅馆幽暗的走廊上看到陈决。他朝我伸出双臂,我竟然只傻傻地站着,双臂微垂着。丹尼站在陈决身后,微笑着看我们的重逢。丹尼是老朋友了,半年前我们在巴基斯坦遇见,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圆,各自兜兜转转,如今又汇成一点。
陈决瘦了,且病着,额头烫烫的。因为丹尼也在的原因,不便重叙旧情,半年都等下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三个人决定一起出去吃顿好的。
和陈决是去年在印度火车上认识的,当时我差点遭遇印度色狼的咸猪手,然后小我四岁的陈决就担负起保护我的职责,我们一起从印度阿姆利则去了巴基斯坦拉合尔。一起欢笑,一起背包行走,一起摸索异国他乡奇怪的生活纹路,一起在炎热的巴基斯坦抓狂,也一起去了巴国北部著名的风之谷,看着连绵不绝的雪峰,恋恋不愿离去。
最后还是不得不分离,我行经帕苏回到中国新疆,而陈决转身回了印度。回国后,我重整旗鼓努力赚钱,就是想着可以再次出发,与陈决在一起。
回玛丽亚旅馆后,陈决烧得越来越厉害,我扶着他回房。给他煮了一杯姜茶,再让他钻进羽绒睡袋里紧紧裹着,劝他闷出汗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
我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有点发愣。这和原先意想的重逢完全不同,我们都很平静,好像中间不曾隔了半年时光。
一切都不对劲,也许是因为他生病了,也许是因为丹尼。丹尼神经很大条,一点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总和我们腻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看到陈决,他精神多了,烧也退了,眼睛亮亮的。我想要去泰戈尔故居,丹尼浑然不觉我嫌他多余,兴高采烈地尾随着我们。
午后时光那么缓慢安静。离开时已是午后三点,我们换了个方向,从纳科达清真寺那条路走回萨德街。我想要坐有轨电车,可是陈决和丹尼并排走着,对我的要求充耳不闻。我闷闷不乐,加快了步伐。
街角转弯的地方,惊觉他们不见了,在印度的人海里想要捞人极其困难,印度街头总是充斥着各种无缘无故的人。我皱眉等了一会儿,然后跳上一辆慢慢经过的有轨电车。
加尔各答是一座具有宏大叙事能力的城市,壮观的灰红色建筑都是英殖民者曾经的大手笔。凝固的美感之外,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贫穷,卖椰子的老人,抱着孩子随意睡在街角的母亲,肩上搭了块毛巾的人力车夫……
回到玛丽亚旅馆,陈决还没有回来。我余怒未消,越想越气。直到华灯初上,已经没有力气再生气,他和丹尼才出现,说是遇到了很有趣的印度人,请他们去家里喝茶了。
我们的床隔着半米的间距,是躺着聊天刚刚好的距离。丹尼明天要去孟加拉了,陈决突然说。
真的?太好了!我又惊又喜。隔了半晌,他慢吞吞地说,我也要走了。
去菩提迦叶?他点点头。
可我刚到加尔各答啊,还想去看看博物馆、迦利女神庙,加尔各答的地铁也想坐坐看。哎呀,差点忘掉最重要的事了,我本来是想去特丽莎修女那里做几天义工的……
那你去做义工吧。
现在当然不去了。他用一种很奇怪的陌生眼神看着我,重复了一遍,你去吧。怎么啦,不想我去菩提迦叶?我笑。说出这句话后,才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们之间的空气好像被谁拿走了,倏地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我浑身发凉。
没什么意思。
你……不再爱我了?他不吭声,竟然残酷地默认了。
2
我不敢相信,我踢他打他掐他,一边哭一边喊,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明明不爱我了还让我来加尔各答?为什么见面时不告诉我,假惺惺等我照顾好你烧退?
我开始摔打他的东西,拿起他的书胡乱撕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阻止我发脾气,而是静静地看着我,这场面更是撕碎了我的心。心一灰,手也停了。对方不爱自己了,做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爱我的?一阵猛烈的反应后,我感到疲倦。
我也不知道,他说。怎么会不知道?愤怒使我的眼睛都变红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来加尔各答了。他似乎也心怀懊恼地说,是昨天见到你了,才觉得没有感觉了。
突然醒悟过来,为什么陈决总是允许丹尼做电灯泡,因为他害怕与我单独相处。对他来说,现在的我们就是一对缺少爱情的情侣,其鸿沟需要外部的友谊来搭桥。
隔了会儿我问,是因为爱上了其他人?
没有。
那么,我做错了什么?我问。他咳嗽了一下,艰难地说,你没有错,是我的错,我不爱你了。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接着他倒下睡觉了,他竟然真的睡着了,还香喷喷地。我以为自己痛彻心扉将失眠整晚了,结果因为哭得太累,也倒头睡了。
天微微亮了,我睁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跑出去买火车票。好不容易看到有一家票务代理店开了半边门,老板正在扫地。我走进去说,给我一张票,随便去哪里。
那怎么行呢,你得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啊,印度人抬起头。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恍恍惚惚地说。
印度人放下扫帚,像个哲人那样对我说,想好了再来——我不能决定你的人生。
好吧,新德里,越早越好。我随便说了个知道的地方——新德里是印度的首都,离加尔各答够远。我一刻也无法在加尔各答待下去了。
最早的票也得下午三点,现在还没有票,你下午一点的时候过来拿票。印度人收了钱,给我一张收据。
回玛丽亚旅馆,陈决也醒了,四目相视,心又被重重地痛击。
忍着泪对他说,我下午三点的火车,去新德里。
他整个人放松了,我甚至能够看到他唇边努力隐藏的笑意。
接着,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缅怀逝去的爱情。我已经不再像昨晚那样激烈了,幽幽痛惜着爱情的散场突如其来。
我含着泪说,陈决,你知道什么时候我最幸福吗?在巴基斯坦时有一天早上你对我说,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去雪山徒步,我掉入了深谷,你无法把我救上来,于是你也跳下去了。你说不要我一个人孤单地死掉,要陪我一起死——那时候我知道你是那么那么地爱我。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嘴边,我的手一凉。他也哭了。
我央求他去咖啡馆,作为最后的纪念地。刚坐下,我的泪水就越发汹涌,陈决帮我去拿面巾纸,附近桌子所有的面巾纸都被我用光了。他被我引的,也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一个念头飞掠而过,也许他还是爱我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我擦了擦眼泪,一字一顿对他说,有件事情我想要告诉你。他眼睛红红的。
其实我并没有去买火车票,我轻声说。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阮轻云,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了一遍。
你开我玩笑是吧?是啊,我抹着眼泪,蛮横地说,你把我骗到加尔各答来,害我努力工作了半年,心心念念都是加尔各答之约!你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放了这么大一个鸽子给我,我怎么就不能也玩笑一下了?
悲伤肃穆的气息一扫而光,我们开始相互指责对方是如何不值得信任。一番针尖对麦芒后,他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跟你去菩提迦叶!我振振有词地说,是你使我爱上你,你要为此负责的!中止感情也得有个过程,你得给别人一个缓冲地带过渡一下的!
陈决无奈之下,终于妥协了。回萨德街的路上,他气呼呼地说,现在你高兴了对不对,你还是赢了!赢?你管这叫赢?我冷笑。
我把火车票取消了,付了八美金的退票费。
走在熙熙攘攘的萨德街上,心想用八美金换来另一个结局,是值得的。
3
次日,我们坐火车离开加尔各答,前往格雅。在加尔各答火车站等车时,想着我们竟然还像情侣一样,心里就泛起微弱的甜蜜感。也许他说得对,我确实赢了。同时,我也有一点点为陈决感到抱歉。我长他四岁,如此强势又变化多端,他本有机会跨越我的泪水,成为更加果断的男人,而现在,却不得不继续与我同行,在一段已经变质的感情里再次迷惘。
晨光熹微,我们跳下火车来到格雅。寒凉中并肩作战,逃脱揽客的车夫们往前走,就像去年携手旅行那样。我看管行李,他去远处找TUTU车。转了三趟车,终于抵达了释迦牟尼觉醒的地方——菩提迦叶。
终于见到那棵著名的圣菩提树——悉达多王子在树下打坐四十九天,觉悟成佛。圣菩提冠盖如顶,信徒们虔诚地坐在树荫下念诵经文,还有些信徒一圈圈地环绕着。我弯腰拾起一片菩提叶,抬起头看圣菩提树,陈决问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想自己也许不应该这么执著了。
在菩提迦叶的第三天,人突然变得多起来,不知道是什么佛教的节日。前两天还很静谧的村庄一下子就人山人海了。我和陈决奋力挤进人群,找到小小的一块空隙,盘腿坐下来。
散场后我们起身回缅甸寺,走到一半,陈决突然惊慌地发现腰包不见了。立刻飞奔回摩诃菩提寺,胡乱抓了工作人员询问——自然是没有结果。只好去报警,对于抓到窃贼警察也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开一纸报案证明。
我们就像猎狗寻找食物那样在周围不停地打转着,心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许小偷偷走了钱,会把护照扔在角落里。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倒是捡到了十卢比的硬币。两个印度小孩子疑心我们在找什么好东西,也默默地跟在屁股后面,等待着分一杯羹。从下午一直找到了天黑,陈决终于放弃了。我小心地说,明天回加尔各答吧,那里有大使馆,钱不用担心,我可以借给你。
第二天我们坐车回加尔各答,陈决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把已经分手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也假装忘记了,心里悄悄地想,恐怕他也是假装忘记的吧。
在加尔各答补办证件的那些天,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恋爱时光。一周后他拿到了旅行证,我们订了机票一起回国。在加尔各答机场候机时,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足球赛。我去买了两杯可乐,一堆昂贵的食物,把所有的印度卢比都花光,我再也不想回印度了。
后来我们结婚了。我嫁给了这个比我小四岁的男人。
有时候我站在厨房里做菜,还是会偶尔想起发生在加尔各答的事情,一想到他曾经对我说过的狠心的话,仍然揪心地痛。我曾经以为我不能够再信任他了,在他那么肆意地伤害过我后,却仍然想要嫁给他——大概他说得对,我赢了。
我在一切分崩离析的时候力挽狂澜,把他变成了一个软弱的平庸男人。如今的他,不再练瑜伽了,小腹喝出了啤酒肚。他不再倾听内心深处渴望自由的声音,也已默默地吞咽了婚姻的无聊与琐屑。很难想象这就是当初我在印度火车上遇到的清俊男子。
我的心里深深地埋了一个秘密,有时候我很怕自己会忍不住告诉他——或许将来某一天等我快要断气了,就以忏悔的心情告诉他,陈决,原谅我,其实当时我看到谁偷走了你的腰包,但我没有吭声,好像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对我轻声说,这是为了你的幸福。
我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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