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世博的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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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上世博的航船

一九一四年的腊月初二下午四点,枫泾火车站的月台上,一列杭州开往上海的火车缓缓到站,顿时,几十个小贩拥上来,扯开了嗓子拼命叫唤:“五角一扎枫泾豆腐干……”“来,卖丁蹄,丁蹄卖两元了,丁蹄卖两元了!”“桂花白糖状元糕,又是甜来又是香……”随着叫唤声,名声远播的枫泾特产一包包、一扎扎地递进了车内。

与此热闹相反的是下车的旅客很少,其中从四号车厢下来一个中年人,此人名叫丁顺彰,是枫泾丁义兴的老板,他继承祖业经营丁蹄。他把六十年前曾祖父创设的丁义兴熟食小酒店发展成在松江、上海、嘉善、嘉兴、杭州等地拥有十多个分号的庞大企业。此时,他站在月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并不急于离开,转身看着小竹篮包装的丁蹄被接二连三地递进车窗,心里想:“火车好啊,它把我的丁蹄送得远远的,但这还不够,我要让它上舱船漂洋过海……”想到这里,他提起小藤箱,转身踏上车站通往镇上的石子路。

冬天日短,此时天色已开始暗起来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突然,丁顺彰感觉身后有人在跟着他,他索性弯下身子假装系鞋带,往身后一瞧,心中猛地一惊,那急匆匆向他奔来的人竟是和他一起从杭州上车的人。丁顺彰在火车上就对这个彪形大汉起疑,说他是旅客,竟没有一件随身行李,更为可疑的是丁顺彰和他素不相识,他却老盯着丁顺彰,而丁顺彰盯着他的时候,他又急忙避开丁顺彰的目光,他跟着自己干什么?想到这里,丁顺彰不由得把手中的藤箱往怀里一抱,迈开大步,急急跑了起来。那大汉见丁顺彰加快步伐,竟追赶上来。眼看两人越来越近,丁顺彰不由急了,他刚想高声呼救,只见前面拐弯处转出一盏灯笼,灯笼上一个显眼的“丁”字,他心里一松,轻咳一声,说一句:“隆生,你怎么来得这样迟?”手持灯笼的大学徒隆生急忙答应着迎了过来。丁顺彰将手中的藤箱递给隆生,说了一句:“留神,拿好!”顺便往身后溜了一眼,真是奇了怪了,半分钟前紧追紧赶自己的大汉竟像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愿是一场虚惊……

丁顺彰和隆生一起回到店里,只见店堂里有好几位熟客在品着丁蹄小酌。他逐一抱拳和他们招呼,最后来到一个老翁面前亲切地叫了一声:“梅公,事情办成了。”说着,从藤箱里拿出一纸文书,小心地递给了梅公。

梅公名叫梅佳书,是镇上的商会会长,此人年轻时留过洋,见多识广,思想很开放,现已年过六旬,在镇上是个德高望重之人。此次丁顺彰赴杭州申报丁蹄参加明年巴拿马世博会之事,就是在他极力帮助下成行的。此刻他展开丁顺彰从省农商厅带回的“征集书”,一字不漏地读完后满心喜悦,连声说道:“好,好,丁蹄能出国展示在世人面前,从大处说为国争光,为桑梓争脸,从小处说又是丁义兴的兴隆发展,一个难得的机遇。”说着他从碟子里夹了一片丁蹄抿在嘴里,却不急于咀嚼,而是从另一个碟子里夹起一只酱烧麻雀嘬着嘴吮了一下,然后有滋有味地细嚼口中的丁蹄。“顺彰,洋人喜吃冷食,他们用两片面包夹片肉,称为‘三明治’。我看你的丁蹄中间已去了骨,是加工三明治的好材料。顺彰,好好干,前景广阔啊!”

丁顺彰一边为梅佳书斟满酒,一边说:“梅公指点得极是,只是现在离参展的最后期限只有十五天,可还有两件事……”梅佳书打断了丁顺彰的话:“哪两件?”

丁顺彰告诉他,省农商厅的廖厅长最后再三叮嘱:一是此次赴美参展路途遥远,光越洋的轮船就要走二十多天,因此一定要保证展出时食品不变质;二是目前丁蹄虽已做到香而不艳,酥而不烂,油而不腻,只是似乎鲜味不足,是否加点目前正在流行的“味之素”。

梅佳书听了微微点头,说:“廖厅长讲得有理。这第一件事么,你不是已经让冯祥官在加工马口铁罐子了吗?他的手艺我知道,南到嘉兴,北到松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超过他。”丁顺彰点着头应着:“梅公说得对,只要罐口做得既圆又平,盖后不漏气,我就能保证丁蹄色香味不变。”

“这第二件事倒是件难事,丁蹄从你曾祖父到现在已有六十多年历史,目前可说是已达炉火纯青之时,要提高鲜味么,确实是件难事……”说着品了口酒,又夹了片丁蹄肉,再吮了吮酱麻雀,边细嚼蹄肉边说:“不过,味之素千万加不得,那会坏了丁蹄的风味,必须得从原料上动脑筋……”

丁顺彰盯着梅佳书面前的两个碟子出神,盛丁蹄的碟子已所剩无几,放一只酱麻雀的碟子还是一只麻雀。原来梅佳书牙不好,啃不了麻雀,但他每晚到丁义兴就着丁蹄喝酒时,却总是另要一只麻雀。丁顺彰看着看着忽然站了起来,望着梅佳书说道:“梅公,有人教了个办法,您看可行……”

“谁?什么办法?”

丁顺彰笑着说:“不是别人,梅公,就是您老人家!”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两只碟子,“是你这位美食家在提示我借野鸟来提升丁蹄的鲜味!我想……”

原来,丁顺彰打算从明天起,让隆生单烧三锅丁蹄,一锅在一旺一文之间加入十只麻雀,另一锅在二旺二文时加麻雀,再一锅在最后三旺三文时加入,让梅佳书来比较品尝,决定用何种方法加入麻雀为丁蹄“提鲜”最好。

一番想法说得梅佳书频频点头,连声赞好。丁顺彰见“提鲜”的事有了初步想法,心里还挂着冯祥官制作丁蹄罐子的事,就起身对梅佳书说:“梅公,您慢用,我得去趟冯祥官铺上,看看罐子的事。”说着准备出门。

梅佳书却把他叫住了:“顺彰,你真是个干事业的人,刚从杭州回来,也不休息一下?这么晚了,镇上黑咕隆咚的,别去了。再说最近乡下闹饥荒,我听说‘笠帽帮’的黑老三日子不好过,活动很频繁,晚上走夜路不安全啊!”

丁顺彰嘴里说“没事”,心里不由一动,他猛然想到下火车时那个莫名其妙紧追他的彪形大汉。他停住脚步,朝屋里叫道:“隆生,打上灯笼,跟我一起去冯家铺子。”

冯祥官是个心灵手巧的手艺人,经营着祖传的铜匠铺,早先一直做铜器活的,后来马口铁皮盛行起来,他适应形势,也就兼做把马口铁皮加工成筒呀壶呀各类容器的活儿。五年前,丁顺彰要将丁蹄送南洋劝业会展评,托他做十只罐子,他硬是一榔头一榔头敲了出来。后来十罐丁蹄开罐让评委品评,尽避评委对丁蹄色形味赞不绝口,但美中不足的是十罐中竟有一罐漏气导致丁蹄变了质,也就是这个原因,丁蹄金奖旁落,只拿了个银奖。为这件事,冯祥官很自责。此次,又接受了丁顺彰的委托,他可一点也不敢大意,日夜琢磨如何把罐子做得万无一失。此时,他正和两个膀大臂粗的徒弟在工场间里摆弄着一台奇形怪状的土机器。

丁顺彰带着隆生推门进来,冯祥官一见当即招呼:“丁老板,您来得正好,看看我这位只干活不吃饭的‘伙计’怎样?”说着指了指那台土机器给丁顺彰解释:这是一台土冲床,底座上安着丁蹄罐的模子,支架顶端固定一个滑轮,滑轮上穿一根铁链吊一个大铁锤,只要把铁锤吊到顶端,一松手铁锤就顺着支架两边的轨道稳稳地砸下去,安在模子上的马口铁皮在它的冲压下一次冲成一个罐子……冯祥官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说:“丁老板,人的手艺再好,也很难做到几百下榔头轻重完全一样,免不了会有榔头印子,而这家伙能一榔头成形,就不会出差错了。”

丁顺彰一听,大感兴趣,连声称赞:“祥官师傅,你说得好,试试看,试试看。”

冯祥官将一片裁剪好的马口铁皮固定在铁模子上,两个徒弟把支架上的大铁锤拉起,冯祥官手一挥,两人同时松手,大铁锤急速落下,“嘭”的一声,一只罐子成形了。丁顺彰拿起罐子用手指在罐口细细地摸一圈,脸上露出笑容。

冯祥官告诉丁顺彰,罐盖也将用这个方法加工,罐盖的模子他正在做,估计两天后能完成。丁顺彰很满意,叮嘱冯祥官盖子做好后,每只都要加满水上盖检验,要确保倒置一夜,滴水不漏。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丁顺彰起身告辞:“祥官师傅,辛苦你了,你为这事花了钱置这台机器,我以后办事去上海,给你买台柴油机回来,这样你的‘伙计’力气就更大了。以后要的罐子可不是十只、百只啊!”

在回家的路上,隆生告诉丁顺彰两件事:一是派往湖州筹办丁义兴分号的伙计回来说,一切已办妥,现就等一百石米的资金,可是目前店里只有二十石米,杭州、上海的钱庄都已表态,新年前无法为他们融资;二是近一个月来,枫泾周边猪蹄货源越来越紧,原因是乡下闹饥荒,农民没钱买猪仔,也没钱买糠麸饲料,长此下去,就会无蹄下锅……

丁顺彰眉头皱了起来,刚才的喜悦像被风刮得一干二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对隆生说:“湖州分号的事拖一拖,过了新年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按世博会展品书的规定,在腊月十四之前将二十只丁蹄送到上海十六铺码头。这段时间,你给我负责丁蹄提鲜的事,具体的做法就按和梅公商量的。隆生,这可是当前最大的事啊!”隆生点了点头,丁顺彰接着说:“农民没本钱养猪的确是件大事,但这又是最难……”突然,“砰、砰”两声清脆的槍声从丁家方向传来。两人猛地一惊,心里叫道:“不好,出事了!”

丁顺彰和隆生奔到家中,家中已乱成一锅粥。丁顺彰的妻子小兰英哭得呼天抢地,几个胆大的邻居已赶到,劝慰兰英,两个小学徒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气来,脸色煞白瑟瑟发抖,丁顺彰好不容易才问清刚才发生的事。

原来,丁顺彰和隆生离家以后,酒客和梅佳书他们也陆续离店,两个小学徒正想装门板打烊,此时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生客,要了一盆丁蹄和一壶酒吃喝起来。尽避夜已很深了,小学徒也不敢催他们,只得在一旁等。就在这时,高个子猛地起身,一下撞开内屋的门,抱起丁顺彰十岁的儿子,矮个子握着手槍逼着小学徒和追出来的兰英,两人劫了孩子夺门而去,还朝天放了两槍……

丁顺彰懊悔啊!罢才只顾了自己的安全,却忘了叮嘱家人也要留神!他明白,笠帽帮绑人,不是要命,而是要钱!现在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哭也无益,就劝慰起妻子来。

果然,第二天中午,梅佳书已查出绑人的是笠帽帮,帮主黑老三放出话来:五天内拿一百石米赎人!有了确凿的消息,丁顺彰心里略为放宽了些,他一面让隆生和冯祥官安心做好他们的事,一面和梅佳书商量救儿子的大计。梅佳书清楚丁顺彰如今的情况,对丁顺彰说,黑老三这个人他知道,贪心不小,杀人胆不足,有江湖义气,很关心手下兄弟老小的生活,人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据说,眼下他手下七八十号人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靠吃糠麸过日子,过不了年啦。钱总是要给一点的,只是他漫天要价,干脆就地还价,先答应给他十石米,不成再一点一点加,最多先给二十石,其余留到明春再说。丁顺彰一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二则他相信梅佳书阅历及办事能力,就同意了。

从这一天开始,丁顺彰白天强打精神操持丁蹄出国参展的事,好得隆生和冯祥官的工作都进展顺利;晚上则和梅佳书商议同黑老三的线人讨价还价赎银之事。三天过去了,梅佳书已把赎银升到了十八石,谁知本来每天都来的线人却连续两天没露面。这事梅佳书还能沉得住气,丁顺彰却再也坐不住了。这天他思子心切,也不和别人打招呼,怀揣家中仅有的二十石米银票,孤身一人独闯笠帽荡。到了荡边,不见一个人影,他才后悔,没有线人怎么和黑老三交上面呢?转身叹了一口气,正想原路返回,不料头上着了一记,迷迷糊糊被芦苇中窜出的几个人用黑布蒙住眼睛,推上了一只小船。

原来,笠帽帮的线人两天不露面是因为几个头目对是否答应十八石米的赎银意见不一:有的说拿了让弟兄们先过个年再说,有的认为过了年不给了,春荒怎么过?黑老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现在听说丁顺彰自己送上门来,心花怒放:老子亲自和他交回手,能不多搞点钱来?

丁顺彰被推搡到黑老三的面前,黑老三龇着黄牙说道:“得罪了,丁老板,兄弟们的日子过不下去,向你‘借钱’是万不得已,见谅、见谅。”丁顺彰也不回答,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二十石米的银票递给黑老三说:“这是我现在能够调用的全部家当,先让弟兄们过个年,新年一过,我宁可湖州分号暂时不开,也一定调来头寸,代弟兄们买来猪仔、糠麸,这里的水草肥美,猪长得快,到时候大猪我全收购,咱们再结账,我丁顺彰决不亏待大伙,你看如何?”

一席话听得黑老三眼睛眨了瞪,瞪了眨,好一会儿才说:“看得出,丁老板是爽快人。不过你说的条件得让兄弟再思量思量。这样吧,委屈你在这里稍待几天……”丁顺彰也无话可说了,他只是再三对黑老三说,他在这里最多只能住三天,否则就会误了丁蹄出国参展的大事。

丁顺彰被关在笠帽荡的一个小岛上,扳着手指挨日子,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了,还是不见黑老三的声息。丁顺彰在火里,可黑老三却在水里,到第四天的天亮,丁顺彰已坐不住了,他在小屋里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会儿在屋内团团而转,一会儿隔着窗户朝着看守他的人猛吼,可是没有一点回应。到太陽一过午,此时,丁顺彰已近于崩溃,他无奈地坐在窗边,人一动也不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丁顺彰知道,这是当天枫泾去上海的最后一班火车。现在火车开走了,一切都完了,丁蹄已无法按时送到十六铺码头,也就无法搭上明日八点起航赴美的邮轮……他绝望了,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在地上。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声音,门推开,黑老三陪着梅佳书踏了进来。原来,在这段日子里,黑老三带着丁顺彰的承诺和梅佳书接触,梅佳书以身家性命为丁顺彰担保,同时又苦口婆心地晓以大义,黑老三终于答应放人。但这一切对丁顺彰来说来得太晚了,他像个孩子一样伏在梅佳书的肩上哭着说:“梅公,晚了,火车已开走,来不及了……”“谁说来不及?火车开了,还有船,最快的艄船!我已经准备好了!”丁顺彰心头一震,人一下子似乎有了力气。

出生在水乡枫泾的丁顺彰当然知道艄船,每年的迎神赛会上都有“摇艄船”争流竞先的习俗。艄船上安两支橹,比一般的橹加长加宽,又在船稍支两块踏板,翘出在舷外,这样,每支橹就可一里一外两人着力推板,船行快极了,按现在的说法,时速最起码可达二十华里。

两个小时后,吃饱喝足的丁顺彰已恢复了元气,梅佳书陪着他登上了艄船,隆生早已把装箱的丁蹄放在船舱里,八个摩拳擦掌的小伙子分成两班早已整装待命。丁顺彰扶着梅佳书站在船头,说了一声“起行”!隆生在岸上燃响了鞭炮……

艄船很快出了枫泾市河,穿过白牛荡进入横潦泾。一进大江,艄船的速度更快了,夜空里,只听见“拨剌、拨剌”有节奏的橹声,船头击水发出“哗——哗——”的声音,整个船身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直向前方射去。

梅佳书拍了拍丁顺彰的肩膀说:“顺彰,现在定心了吗?我们一定能在天亮之前赶到十六铺的。”

丁顺彰笑了,他似乎已经看到明日八点之前丁蹄安然地搭上即将起航的邮轮……

几个月后,一九一五年六月,一个喜讯从地球的另一面——美国旧金山巴拿马世博会传来:丁蹄在世博会上获得了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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