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使了一辈子牛。
六爷使牛难得用鞭子,用嘴说,牛很听六爷的话。
那头老牛为队里干了一辈子活。队里只有这一头老牛。六爷和它在一起时它还是头犊子,现在,它老了。每天一大清早,六爷都要牵着老牛到屋前矮坡上去啃露水草。老牛啃草,六爷就用蒲扇为它赶牛虻。同时,瞅着它那瘦骨嶙峋的身子,想起它还是犊子时的样子,心里就禁不住酸酸的……
春耕大忙季节,是老牛身上担子最沉熏的时候。队里拿不出钱来买头壮牛,从早到晚,老牛都拉着沉重的犁铧在热气蒸腾的水田里劳作。终于在一个炎热的中午,老牛拼出了全身的力气,但犁铧仍是扎在泥土中一动不动。老牛回头无可奈何地望了六爷一眼,就无力地瘫软了下来。
看着老牛满口满鼻的白色泡沫,听着老牛一口口剧烈地喘着粗气,六爷的心颤了一下。烈日下,还有一大片田等着耕,六爷狠了狠心,慢慢走到老牛身边,用手轻轻拍拍老牛的头,滴下两粒浑浊的老泪,喃喃道:“老伙计呀!难为……你啦!”
老牛望着六爷,像听懂了他的话……
稍事休息了一阵,老牛又站起来,拉着沉重的犁铧奋力往前挣扎。
春耕终于完了。老牛却不行了,走路腿都有些打颤。眼见老牛不可能再干活了,队长就召集队干部们开会商量,如何处理老牛。六爷不是干部,但他也去开会了。六爷放心不下。队长说:“那头牛不能再下田了,喂下去只白费草料,大家看该咋办?”
六爷瞪队长一眼,想骂队长没良心,但嘴唇动了动,终于没骂出来。六爷就那么一动不动蹲在屋角,吧嗒着一卷又粗又长的旱烟,神情痴痴的……
会计说:“拉到集上也卖不了几个钱。”
出纳说:“卖?谁要?地不能耕,磨不能拉。”
这时队长说:“对!干脆杀了,每个人分两斤牛肉。”
会计和出纳都说只好这样了,也都巴望美美吃一顿牛肉。
六爷一听,心里猛地一激灵,急急地说:“不能!不能杀啊!它为队里辛苦了一辈子哩!”
队长他们就说六爷你这是咋啦?它不过是头牛,是畜牲嘛!
队长他们又说牛不干活还叫牛吗?
六爷说:“咋杀得下去呀!”喉咙有些发哽。
大家就不管六爷说什么了,一致决定把牛杀了分肉。会计说他在屠宰场有熟人,他明个一早就去请他来。队长说就这样吧。说完了他们就站起身来要走。
就在这时,六爷忽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说:“那牛,我买了!”
瞅着六爷铁板一样的脸,大伙都吃了一惊!说那快死的牛买去做什么?喂不好的。
任队长他们怎么劝,六爷就是死着性子要买。最后,大家都没办法,就同意了。队长他们商量了一阵,说:“四百元吧!”
六爷没还价。
六爷将西头一间杂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将老牛牵了进去。每天早晨到坡上割一筐嫩嫩的露水草回来喂它,还三天两头烧一锅温水给它刷洗身子。家里有两升黄豆,六爷几次想磨一顿豆花吃,但终于没有,分几次全炖了倒进老牛槽里。六爷蹲在老牛面前时,就觉得老牛两只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似宽慰,又似感激……这时,六爷心里就怔怔的……
尽管有六爷的精心喂养和照料,老牛身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弱了。老牛太累、太累了,没有办法阻止它一天天走向死亡……
那段时间,六爷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老牛身边,就像守着一个即将离自己而去的旅伴。宁愿自己和老伴啃麦麸馍,也匀些白面熬成糊糊给老牛吃。但当六爷见老牛连白面糊糊也不肯吃了时,心里就禁不住涌起一阵酸楚,对老牛道:“老……伙计!你吃……一点吧!”
十多天后,老牛死了。六爷清清楚楚地记得,老牛咽气前恋恋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深深地刻在了六爷心里。队长来了,对六爷说,剥皮到集上卖肉吧!还能捡回几个钱。六爷不说什么,狠狠瞪了队长一眼。队长说这老头……就走了。
六爷扛上铁锨,到后院选定个地方,就默默地铲土。从上午到黄昏,一个大大的坑终于挖好了。六爷请人将老牛抬去埋了。
大伙干完活,背地里都说:“再瘦也有两三斤肉,可惜!”
第二天一大清早,六爷又到坡上割草。六爷背回来一筐草时,老伴不解地说:“牛都死了,你还割草做甚?”六爷不语,径直走到院后,将那筐嫩嫩的露水草倒在了老牛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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