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来,没有哪一部外国名著可以像《百年孤独》一样影响中国一整代的作家,也没有哪一部著作会像《百年孤独》一样,拥有那么多的不合法版本。在它盛行30年之后,马尔克斯终于一开金口,授予中文版权。但在当下中国,文学热潮已然退去,正版《百年孤独》也许难逃“孤独”的命运。
为什么死后150年不给中国版权
1990年,加西亚·马尔克斯来到中国,陪同的是他的版权代理人卡门·巴尔塞伊丝女士。
那正是他的著作在中国传播甚广的年头,无论是《百年孤独》,还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都是文学爱好者所膜拜的对象。
1967年,马尔克斯完成了《百年孤独》的写作。15年后,也就是1982年,55岁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奖。
这一年,另一个哥伦比亚作家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去拜访他,和他谈起写作《百年孤独》的时刻。
“我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整整写了一年半的时间。写完全书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大约是在上午十一点。当时梅塞德斯(他的妻子)不在家,我想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别人,可一个人也找不到。我那天手足无措的窘态现在想起来真是历历在目。我竟然不知道怎么打发还剩下来的这一大段时间,只好胡思乱想以便挨到下午三点钟。”他感到心里空空荡荡,“仿佛我的朋友都死了。”
这个倔犟而好斗的老头曾经说,“写作是一种自杀的职业。”作者在花费两年时间,抽掉29200根香烟之后,只能拿到书价的十分之一。而在拉丁美洲,他的著作遭遇了猖狂的盗版。“被司法部门保护的非法和被追查的合法,已达到魔幻现实主义登峰造极的地步。”马尔克斯一怒之下,从哥伦比亚撤走40万本著作,引起拉美出版界一场大震动。
而当时的中国尚未加入《世界版权公约》,对于马尔克斯所深恶痛绝的状况还是一头雾水。这次中国之行,马尔克斯来时高高兴兴,但当他在书店看到自己的各种版本著作没有一本获得自己授权时,他就没法保持热情和客套了。在离开时,马尔克斯已经没有什么好脸色,他甚至放下狠话:“死后150年都不授权中国出版作品,尤其是《百年孤独》!”
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
尽管马尔克斯大发雷霆,但是那些以“不合法的方式”被出版的中文版《百年孤独》,确确实实将拉丁美洲的狂飙引入中国。
作家莫言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书店里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的时刻。
那是1984年年底,王府井依然热闹。在书店里翻完开头,29岁的莫言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句:“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随即他懊恼起来——这样的小说开头,居然已经被人写过了。
那时候他当了8年兵,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读文学系,刚刚在文坛崭露头角。他读到的那本《百年孤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收在一套95册的“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里。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个马尔克斯的经典开头,把中国当代的作家一一击中,像一颗巨大的恒星,当它稳居太空中时,把闯入引力范围的行星一一捕获。
莫言在两年后发表了《红高梁》,这个生于山东高密的作家后来有了一个称号:中国的马尔克斯。再后来,无数中国作家的小说中,马尔克斯的影子在徘徊——马原的《虚构》、韩少功的《雷祸》、刘恒的《虚证》、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陈忠实的《白鹿原》,一直到2005年,余华的小说《兄弟》。
一位网友在整理了中国当代一批重要作家的小说开头之后,再一次戏仿了马尔克斯的句式:“多少年之后,当中国作家写下自己小说开头的时候,将会回想起第一次看到《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封打动马尔克斯的来信
在马尔克斯愤懑满怀的中国行之后,寻求作家本人的授权,成为中国出版界前赴后继的传统。
1992年,中国加入《世界版权公约》。之后,据不完全统计,有一百多家中国出版机构提出版权申请,他们试图联系马尔克斯本人、他的版权代理机构、哥伦比亚驻华使馆,甚至墨西哥驻华使馆——后者是因为马尔克斯在墨西哥旅居多年。
但这些联络都石沉大海。
1998年,《世界文学》的副主编林一安到达巴塞罗那,来到马尔克斯的版权代理公司,和卡门·巴尔塞伊丝女士谈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带着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委托,但是无功而返。同样无功而返的还有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版权小组。马尔克斯似乎真的打算把他的誓言坚持下去。
更何况在当时,《百年孤独》的中文版权费已经高达25万美元,对于中国的出版社来说,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高了,足以让大多数出版机构望而却步。
然而与此同时,在这20年里,仍有将近30个不同版本的《百年孤独》印刷出来,进入各大书店的销售渠道。而他的其他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爱情和其他魔鬼》以及各种中短篇小说集,也纷纷被翻译出版。当然,也是未经授权的。
2008年,一个叫陈明俊的中国人给马尔克斯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正如当年您在巴黎隔街深情喊着‘大师’,向您的偶像海明威致敬一样,我们正隔着太平洋竭尽全力高喊着‘大师’向您致敬。我们相信,如果您听到了,您一定会像海明威一样挥一挥手,大声喊道:‘你好,朋友!”’
陈明俊是“新经典文化”的总编辑和总经理。据说,正是这封信的言辞恳切,打动了八十多岁的马尔克斯。
2009年,在那次不愉快的中国行20年后,卡门女士又一次到中国,考察中国的版权状况和这家出版社的资质。她发现这是个值得合作的对象,而中国的版权状况和意识比多年前已经进步了许多。
在2010年初,“新经典文化”终于获得了马尔克斯的授权。这个授权的附带要求是,“对未经权利人授权擅自出版马尔克斯作品的出版机构进行打击”。
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随即,他们开始寻找新的翻译者。
34岁的范晔接到翻译邀请时,正在西班牙南部的一个小镇,在一家孔子学院做中文院长。在这之前,他一直在研究西班牙诗歌,翻译过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小说《万火归一》。翻译《百年孤独》,用他的话说,这样一个“跟大师过招”的机会,让他决定“悍不畏死”。
关于这部译本的争论才刚刚开始。范晔在微博上征集读者意见,许多人将这本黑底封面的新译本,与多年前的版本逐字逐句对比。
曾经写作《马尔克斯评传》的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是范晔的支持者之一,他称赞了新版书中拿捏的细节。
当奥雷里亚诺(原译为奥雷连诺)上校在那个下午,跟着父亲去看吉卜赛人带来的冰块时,他用手触摸了一下,随即惊呼起来,这一句惊呼,原来被翻译为“这东西热得烫手”,但是范晔译作:“它在烧。”
“这是有意味的。那时候马孔多从早到晚门闩铁器都烫得变形了。他把这样的细节异化得很好。”陈众议说。
然而,这一版被马尔克斯正式承认的《百年孤独》,离这部小说被翻译成中文毕竟已经过了二十多年。马尔克斯和拉美文学的热潮都已退去,年轻人不再热烈地谈起那个叫马孔多的村庄。
对新版褒扬有加的陈众议也不得不承认:“对于现在的80后、90后来说,因为大众文化给予的精神食粮,大量的都是快餐文化,读这么厚重的作品,还是有难度。”
这样的困境,又让人想起马尔克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无论是诗人还是乞丐,音乐家还是预言家,战士还是心术不正的人,都很少求助于想象。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为了使生活变得令人可信而必需的常规财富。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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