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北农村老家,管父亲叫“大大”,多少年了,一直这么叫。然而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这个叫法是那么土气。
事情还得从邻居家说起。邻居家的男人叫秋生,在城里的一家钢厂上班,算城里人,妻儿都跟着去了,平时很少回来。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家的那几间土房,像秋天的虫子,静默地蛰伏着,了无生气。
我9岁那年,中秋节前夕,秋生一家回来了。父母过去,嘘寒问暖说了好一阵子话。我怯生生地站在他家门口,往里张望。恰好,秋生的儿子走出来,那孩子同我一样大,只是长得白,一副城里人的模样。
那时,他的手里拿着一串晶莹黑亮而又水灵灵的东西,正一颗一颗揪着吃。什么东西呢?我不住地咽着口水。我上前一步,怯怯地问,你吃的是啥?秋生的儿子眼皮也没抬,说,葡萄,我爸爸给我买的。大约是怕我抢了去,说完,一转身,快步跑进自家院里。
平生第一次知道,有一种水果叫葡萄,也平生第一次听到“爸爸”这个称谓,就像那串葡萄一样,水灵,润泽,剔透,浑身透着香气。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在心里拒绝叫父亲“大大”,甚至有几次想喊“爸爸”,但话到了嘴边,没有喊出来。在一个小孩子的心底看来,“爸爸”可以为自己买来从未见过的葡萄,“爸爸”有城里人的洋气和富贵,“爸爸”才是父亲最好的名字。
后来,我疯狂迷恋小人书。恰好父亲到后草地换粮,要路过县城。我央求父亲:“大,你给我买一本小人书吧。”我故意把“大”叫得亲切些,好让父亲高兴。父亲没说什么,随口就答应了。每天,我站在村口的高坡上盼着父亲回来。好容易熬到了,我小心翼翼地帮着父亲卸了车,饮了牲口,然后,心怀忐忑,问父亲小人书的事情。哪料,他很生硬地扔出一句“回来的时候,书店关门了”,然后头也不回,就进屋吃饭去了。
院里,只剩下我,两眼蓄着泪。我有点恨他。
记得有一次,我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为此,学校开家长会,父亲去了。照相的时候,他挤到了我跟前,要挨着我。照相的急了,喊父亲:谁让你挤到学生跟前的?父亲一指我,说,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家小子,我是他大大。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高兴得眉梢一抖一抖的,仿佛要跳起来。
高考后的那一年暑假,我一个人去大同打工,说好一个月后就回来,但是一直到秋天,迟迟不见我回来。
母亲急了,说把我丢了,一天到晚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好。母亲问父亲,孩子没事吧。父亲故意显得很轻松,说,没事,你就放心吧,准是包工头还没给他算了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说归说,父亲晚上睡不着,不停地翻身。白天,没事就到坡顶上望一望,看大路的尽头,会不会有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突然出现。有时候,太阳快落山了,他还要去望一趟。回来后,他和母亲谁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
那一年,我回来后,母亲抱着我哭了好一阵子。父亲呢,在一旁看着我,只是傻傻地笑,模样疑神疑鬼的,生怕我突然之间再消失掉。很少做饭的他,那天破天荒地对我说,儿啊,你想吃什么,大大给你做!
仿佛是第一次做父亲,他把“大大”两个字拉得长长的,洋溢着说不清的骄傲、自豪和幸福。然后,他捋起袖子,和面,做饭,进来出去,把锅碗碰撞得叮当作响,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悦耳。
父亲最后的那一年,病重不治,从医院回来,完成一个穷人对生命的最后仪式:等死。那时候,家里穷得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而我还在上学。在父亲的心底里,他觉得,把更多的可能和希望留给他的儿子才是必要的选择。于是,直到他死,尽管疼得不断呻吟,也没有向我抱怨过一句。
老家有一个说法,人去世的时候,儿女若都守在身边,叫“有儿有女”。临终,父亲看着我和姐姐守在他身边,他说,大大也算是有儿有女的命,这一辈子,知足了。说完,他苦笑了—下,眼角淌出豌豆大的两滴泪来。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里潮水一般涌过一样东西,我清楚,那是我的泪水。
泪,淹了心。
现在,我的儿子管我叫爸爸。当然了,还有好多孩子,他们并不管父亲叫爸爸。但,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渐渐学会明白,这个抚养你长大的男人,人生背后有着说不完的苦辣酸甜。
无论是大大,爹,爸爸,还是其他称谓,其实,他们都属于一个尊贵的名字: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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