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一个人的关系,是和他的童年密不可分的。所有曾经在童年眼眸中蓬勃生长过的树,才能留下彼此与四季共处的记忆。小时候。我只知道杜鹃花是可以吃的。与大人一起进山,他们砍柴,在山道上栖息。我就会摘来杜鹃花,吃它的花瓣。一串红也是可以吃的,花根处的清露甜得如同蜜水。至于树,属于我的童年的那些树。与吃花无关。
那时南方小城的街道两旁栽种最多的是法国梧桐。它正式的名字很乏味,叫二球悬铃木,之所以叫它法国梧桐,不过是因为旧上海法租界的街道两旁,最早开始大范围种植这种树,而法国梧桐其实是在英国培育的,所以,英文里就应该是伦敦梧桐,它自然不是中国古诗里的梧桐树,那完全是另外一种树,可以制作古琴,可以让凤凰停栖,与月光对照有清冷的气质,是一种很美的中国古代的树。法国梧桐是个外来的杂交树种,是舶来货,因此也没有传统文化意味中的惺惺相惜之感,但它是我童年的树。
曾经的那些在家里大宅子外面的法国梧桐,应该至少存活一百年了吧。因为它们看起来需要好几个孩子张开手臂才能合抱。也因为它们高大,在一年一度的台风来袭时,经常遭殃,被刮断的树桠枝干铺满整条街道。它们枝叶繁茂,路面在夏天从无烈日光照,淡淡的金色光斑从浓密的绿叶里筛洒下来,在柏油马路上跳跃晃动,铺成闪烁的光影。两边的树冠彼此交织,搭成清凉的绿色长廊。即使有车辆来往,也不觉得灰尘扑面,空气污浊,大树吸收捭很多污染。洒水车也是经常来的。马路一洒透,树叶的清淡气味就浓郁起来。空气中湿湿的芳香,让人清爽。附近宅子里的儿童,绕着这些大树,捉迷藏、下棋子、跳皮筋、捉昆虫,日夜与它们在一起。大人们也不例外,夏天都在树下搭桌子吃晚饭,啃西瓜。
后来,我再未见过这样高大的法国梧桐,也可能是因为它们被我的回忆异化了,闪烁出现实未必黏合过的精神光亮,它们在我的心里,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纯粹的关于岁月的深深的记忆一在幼小的我看来,那些树,一棵一棵,其实就是一个一个老人,它们见证过多少变迁,又给予过人们多少乐趣与庇佑,每一棵老树里面,一定停留着一个静默而高贵的灵魂吧。这是小时候的我所坚信的。所以,我看见童年里的自己,在吃完晚饭后,有时心里寥落,也不想找小伙伴,就在黯淡的路灯下,贴着一棵古老的法国梧桐。一边用手剥着粗糙的老树皮,一边无所事事。那时的树,在夜色里清幽,显示魔力。大大的掌形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叶片上有细细的白色茸毛。夏夜因此闪烁出格外神秘而跃动的童年畅想。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为了拓展路面,这些树全部被砍伐了。整整一条街道的百年大树,消失得了无踪迹。我相信那些积聚在粗大树干里的静默而高贵的灵魂,在树干被伐倒的一瞬间,就回到星光闪耀的夜空中去了。是的,一定是这样。
在城市里,新落成的住宅公寓总是很华美,房间里也可以布置得尽如人意,但是周围的环境会凸显出没有底气的荒芜来,那是因为新建筑附近的花园及街道边的树,大多是新栽的树苗。树干细伶伶的,树叶稀少,树的数量及绿荫密度,与路面宽度不成比例。在这样的街道上散步,人是惶惑的。宽阔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阳光在头顸赤裸裸地曝晒,即使戴着凉帽也觉得浑身冒烟。此时,就很有可能对大城市这个概念产生一种绝望的心绪。人没有了依傍,没有了支撑,所有的一切,都是曾经被扫荡过的,被清除过的,被抛弃过的,然后开始新的拓展、利用和占有。旧的传统的根基没有得到照顾和保护。如此一批一批开发出来的,是一往无前而无所依据的商品。人存活在一个充满商业气息却无比贫瘠的氛围里,又该会有怎样的心绪。成人的世界。尚可麻木度日。童年中的孩子,则一定需要有一棵大树,陪伴他一起成长,给他带来四季变迁的感受和心得,扩大感情和想象的容量,见证生命的真实与尊严。就是这样的一棵树,在岁月里迎风傲立的大大的树,会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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