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车逐年增多,小区压缩绿化带,增辟停车位,停车位用网格砖铺地,不到半年,网格里就长满了苔藓。砖是红色的,苔藓翠绿,形成红绿相间的图案,倒也赏心悦目。苔藓不用种植,只要环境保持湿润,“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自是指日可待。
我结识了合肥城里一些养花的人,他们偶尔到郊野采集天然的苔藓,带回来装点盆栽。做法就像铲草皮,带一层土,卷成卷,回来后摊开,裁剪合度,按到盆中,天衣无缝,跟自生的苔藓无异。成片的天然苔藓,人们称之为苔原。合肥四周没有大片苔原,但筛子或案板大小的苔藓群落,不难碰见。踏青或遛秋的人,大多不在意脚下的苔藓,他们未必养花,也就未必体悟到“苔藓花小,也作牡丹开”的妙趣。
在花盆里鋪苔藓,这是很常规很速效的做法,但高手不这样,他们自有一套本领,让盆土表层自动长出苔藓来。还有更为另类的,是专门养苔藓。董桥在《听那立体的乡愁》中写道:“明代屠隆官拜礼部主事,遭小人构陷,归隐之后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更沃以饭渖,引出绿褥似的青苔。”董桥这段话,“沃”字见其精心,“引”字见其情趣,足见屠隆痴迷于培育苔藓,几乎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
表弟刘学宣送我一盆腊梅,不仅表土覆盖一层绿衣,这绿衣还顺着树根向上爬了两寸多。此等工夫我是望尘莫及,年年试,年年不成。然而我做事从不气馁,更不惮屡败屡战,终于让水盘里的假山,染上了嫩绿。假山不盈一拃,耸立于紫砂水盘中,苔藓从上往下披,夕阳自窗外向里洒,看上去,犹如一幅微型立体“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图,表弟说我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清楚他的话,鼓励中夹带揶揄,也就一笑了之。
后来我去闽东的屏南县访友,朋友带我去一个叫漈下的山村,如同把我引入苔藓的王国。村里村外,但凡砖木土石,苔藓当仁不让地滋生着守护着,整个村子,屋舍墙体,庭院廊柱,街巷石径,溪流护坡,榕树根须,水碓轮页,乃至亭下美人靠、溪上独木桥、先人古墓道,全然像刷漆一般,闪烁着有生命的绿。苔藓成了漈下村独特的风景线。苔藓不再是绿色衣衫,而是不可替换的绿色肌肤。
由漈下村而记起宁波的天一阁,那是另一版本的苔藓王国。天一生水,水防火,是藏书安全的保障,水亦生苔,苔藓让藏书阁充满诗情画意。天一阁的苔痕,与书香气相辅相成,有一种文质彬彬的情调,而漈下村的苔痕,跟人间烟火休戚与共,有一种笑傲江湖的自在。
很难说是哪一天喜欢上苔藓的,也许是命里注定要像明清的文人那样对苔藓着魔。不过直到现在依旧对苔藓知之甚少。好在家中自有可读的书籍,好在楼下尚有可拜的师父。
师父住一楼,有个袖珍庭院,地面就像铺了一层厚厚绿毯,客人进出,鞋底免不了沾满苔痕。师父说,大自然才是大手笔,去茶壶山看看吧。茶壶山在巢湖东北岸,巢湖向来无风三尺浪,有雨水连天,这样的环境得天独厚,自然是苔藓的乐园。山上的苔藓有四五种,有的像小星,散落一地;有的似牛毛,疏密有致;有的若粗线,依次排列。师父一一给出它们的俗号与学名。尤为特别的是附石而生的石钱,恰似云彩落到石头上,因而被唤作一团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把苔藓当作一门学问来接纳。
师父强调:苔藓和杨柳一样,是个复合名词。布封在《自然史》中指出:“从植物分化的角度来讲,苔比藓更为原始和简单。”苔仅具叶状体形态,藓则具有类似茎与叶的分化。苔藓虽小,同样着花,也作牡丹开——喜欢了那么久,还能在假山上摆弄出苔藓,然而启蒙课到现在才补上,惭愧。
自茶壶山回来,便一边细辨苔藓,一边捧书对照,有点恶补的味道。渐渐地就能在放大镜下,准确地把苔与藓辨别开来。比照实物,也明白假山上长的是苔,腊梅盆里生的是藓,停车位网格中,苔与藓则无偏无党,无分畛域。闲下来,偶尔会回过头审视一下屠隆“沃以饭渖,引出绿褥”是否妥当?以我的经验,培育苔藓,要在“素”与“湿”二字,素则净,湿则润。沃以饭渖,情调归情调,苔藓是否领情,就另当别论了。
有一天我问师父:关于苔藓,于我算不算从“启蒙”进位于“入门”?师父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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