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的一座都市里,一场台风把城里的上万棵大树都吹倒了。报道说,那些大树,绝大多数都是新栽的,它们从乡下来。
我内心突然无比疼痛,我和这些树,有一种血缘上的相通。我也从乡下来,“移栽”到城市,快三十年了。
朋友付老大有天对我嘀咕说,在这城里,他只记得几棵老树、几个老朋友。付老大说完后就默默走开,跑到一条河流边抽烟,独坐怅然。我上前去问:“老大,你这是干啥呢?”付老大撇撇嘴说,他在想一条河流的源头。老大说,尤其是一进入腊月,他就分外想念那些逝去的亲人,感觉这辈子和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尽。比如他父亲,他真想和他再喝一次老酒,掏心地说上几句话,说,爸爸,我爱你。一个老男人的离去,让中年男人付老大,常常感到特别孤独。
爸爸,我爱你。多平常的一句话,我也没有对父亲说出过。我的父亲还健在,其实我有时特别想和他成为那种无拘无束的朋友。但男人之间的面子和拘谨,还有传统的观念,在我和父亲之间,一直根深蒂固地浸染和生长,使我们懂得辈分,懂得含蓄,懂得谦卑,也懂得有时并不是靠一张嘴去讨生活。我们在这世间,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他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就凭这一点,我就应该说感谢,但我没有说,因为我觉得,这种最深的感谢,应该在心里一直生长,就像河流无须对云朵喊出声。这个固执的男人,就是我父亲,他早年特别希望我在这尘世扮演一个什么大角色,光宗耀祖。可对不起,爸爸,这些,我都没有做到。
多少坚硬的东西,而今被风一吹,就变得无比柔软。人到中年,父亲希望我平平安安生活就好。我也仅是希望,父亲能够健健康康地多陪上我一些年月。我和父亲相碰的目光,突然变得明亮而清澈。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尤其对不起父亲。有一天我问父亲:“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你爷爷的爷爷是什么职业?”这顿时把父亲问哑了。我敢去问这个家族的老祖宗们,他们也说不出,于是我冲动地去寻先辈的故乡,想去河流的源头看一看。那个夏天暴雨过后突发的泥石流,差点把我掩埋,我奔走在湖南的乡下,到处去寻老祖宗。回来后,一个男人对我劈头就骂:“你这个人,别以为你迢迢万里去寻祖宗,就是一个孝子了,你的父母还在啊,你怎么就不对他们好一点,好好尽尽孝?”我顿时被问呆了,感到一切的奔走其实都很荒唐。后来,我买了一点水果去看父母,没有再提去寻老祖宗的事儿。身边人、眼前树,其实才是最宝贵的。
那些从乡下来城里的树,也常常让我联想起命运。我看到它们在城里马路上被绑架,被四面支撑着,有的还打着点滴输着营养液。它们来城里后的生长,多么艰难,就像一个孩子,在医院输着液,大口喘气。后来,一些树活下来了,我经过树下,听见风沙沙沙地吹动着,每一棵树都很生动的样子。但我听见树叶在说话:我们是乡下的,是乡下的。我得安慰这些树了,这些,都是命,在哪儿不是生长呢,长好自己就行了。
我還去城里的老宅看望那些古树,感到所有的光阴都长在婆娑的枝叶上了。我在古宅浓荫下想,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百年千年过后,都会成古树的,唯一该操心的事,就是把根须扎深一些。
这大地上的树,每一棵,都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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